一葉知秋

一葉知秋，雨來淅瀝；三歲看大，七歲看老。

俗話說：「看見一片落葉，就知道秋天來了。」因為時局變化，以前傳講的老道理都變成新的了；從大堆的箱子中找尋舊資料，在一本老筆記本中看見這張一甲子前的黑白照片，頓時腦中如同電影倒敘那般，往事歷歷如繪。

六十年前兩個小花童照

幫忙找資料者，湊過來瞧我看啥都看出神了。他說：「有意思！這兩個小孩顯然是花童，大漢仔天真無邪地笑著，應該生長在無憂無慮的家庭裡；那個細漢仔一臉的驚恐、憂慮，好像要被賣的樣子----」一張六十年前的黑白相片，竟然能讀出這麼多想法，的確情況如他所言。

● 這張相片牽扯到府城的一個故事，故事從「貧賤夫妻百事哀」拉開序幕：

阿坤和阿金是一對奇怪的夫婦，兩個人的共通點在「欠缺謀生的動能」；不過，他們生了一個叫「阿昌」的兒子，才有後來的故事。

阿坤一直怨嘆：「出生於富豪之家，卻一夕間住進陋巷(崇安街45號)，連學費都繳不出來！」怪罪他的父親沒有責任，拒絕日本政府的大筆生意而慘遭抄家，害他的哥哥死在南洋，害他在鬼門關走過一遭，幸好還能在1945年二戰結束有命回到台南。

阿昌從小聽祖母—人稱「標嬸」說：「戰後大家都揹錢排列來買你老爸做的小五金。」但阿坤卻在史上最殘暴的人之一來台灣抓匪諜時，去營救一個匪諜，不但毀了他的事業，更毀掉他的信心—變成整日流連於沙卡里巴和外甥門嬉玩，說：「哪沒，早就死了！」雖然不想賺錢，孩子卻一個又一個地生，家中維生的唯一管道就只靠「標嬸的小剪刀」，做喜幛賺取微薄讓一家人活下去。

標嬸的小剪刀養活一家九口

1962年，小學三年級的阿昌躡手躡腳地從門後探頭出來，想找阿坤嬉玩，冷不防地被人用像筷子般的鐵條刺入太陽穴，倒臥血泊中，耳裡傳來陣陣悽厲的「呼你死、呼你死---」叫聲，棍如雨下打在矮小的阿昌身上卻不覺得痛，反倒是有一道光升起，讓他看清楚「家裡既貧又窮」的原因；幸好阿坤適時出現，救了阿昌的小命一條。

從那天起，阿昌勤學技藝，經過半年後，他已經能夠駕馭「砂輪機」，利用地上的斷鋸做出一把把「銳利的小刀」，帶到學校示範「削鉛筆」，引起同學圍觀，送給有好交情的同學。阿昌一支小刀賣給沒交情的同學壹塊錢，有點交情的「五角錢」—當年的五角直徑和現在的「50圓」硬幣差不多。從此，阿昌身上有了自己的錢，不再有挨餓的事了。

阿昌1963年做的小刀

不久，阿坤又接到傳票，氣得癱在牆角，鐵青著臉嘶喊著：「幹xx、幹xx----」然後出去找人來把家裡謀生的設備搬走，再拉著阿昌說：「我已經找了人收養你們兄弟，你要記住每一個弟弟的生日和特徵，長大以後一個一個去找回來團圓----」然後，拿出一顆「手榴彈」說要去和仇敵同歸於盡。

沒幾天，家裡來了個名叫「林峰」的歌星，他是《舊皮箱的流浪兒》的原唱者，其實就住在崇安街下土地公廟旁。阿坤和阿金收了林峰「新台幣壹佰元」，把細漢仔給賣了！聽說有糖吃，細漢仔乖乖地跟林峰走了。阿昌的心裡非常地難過，坐在門口望向下土地公廟，一夜沒睡，卻往事歷歷在目。

阿坤和阿金在1951年因親戚做媒而結婚。阿金兩歲時，父親就去世，母親被小叔們趕出佳里的新宅村，阿金說：「因為從小被凌虐，就要照顧更小的小孩，根本沒法去上學，所以不識字----」阿金不僅不識字，連最基夲的腳踏車都不願學，因她的母親在永福路傢俱行幫傭而知道阿坤開了一家小工廠，很快地就結婚生子。卻不知道當年台灣處於「亂世」，很快地阿坤就牽扯進一樁莫名其妙的13年纏訟，變成了一個「沒魂有體的稻草人」(葉啟田唱的歌之歌詞)。

每每阿金用極其不堪的言語辱罵婆婆之後，就說要出門去賺錢，但是阿昌卻從來沒看過阿金拿一文錢回來當家用。一個個的小娃生下來斷奶之後，就丟在崇安街家裡；特別是，排行第五的細漢仔，幾乎斷奶之後就是標嬸和阿昌在照顧。阿昌有時幫祖母送喜幛去沙卡里巴，騎著腳踏車就帶上「細漢小弟」，就像路邊「騎單車小童雕像」詮釋的那樣。

騎單車小童雕像

即使家中貧困，阿坤偶爾在家時會叫阿昌去後面的「鴨母寮菜市場」賒一盤「醃腸熟肉」，兀自地在木板床上吃將了起來。在木板床邊爬的細漢仔，聞香站了起來，阿坤見狀夾了一片「粉腸」湊到小娃的鼻前，慢慢地後退，小娃顫娓娓地舉步惟艱奮力前行，在開口即將吃到粉腸之際，阿坤冷不防地賞了小娃一大巴掌，幸好阿昌接住，否則跌到床下就不堪設想了！阿坤卻哈哈大笑，樂不可支貌！

「醃腸熟肉」也有故事

一個小娃好不容易照顧到四歲，就這樣被賣掉，真的無法接受。等到快天亮，細漢仔搖搖晃晃地哭著跑回來，阿坤見狀又是呼了一巴掌；幸好隔壁阿欽伯的「老鄭菜粽」要出攤，看見這情景說話了，才留下了小孩。不過，條件是「阿昌必須去還林峰壹佰元」；幸蒙天佑，這難題並沒有難倒阿昌，終於把細漢小弟留在身邊。

上述花童照，拍攝於「被賣給林峰之後」。大漢仔的花童阿仁是阿昌的義弟，生長於一個六個姐姐和兩個哥哥的家庭，家裡在沙卡里巴有兩間店面，每天快快樂樂，所以一臉天真無邪，其實他才大細漢仔的花童一歲，可見細漢仔的伙食情況不佳，才會身高差那麼多。細漢仔才剛經歷過「被賣的驚嚇」，現在大人又把他穿成這樣，不知其意圖為何？全部的「疑慮」都寫在小臉上面，毋怪乎，幫整資料者看見照片會聯想出後面的故事。

轉眼1965年驪歌響起，原本阿昌拿起三尺方巾，包著他受到玉皇宮大哥們讚賞的「產品」，準備流浪到艋舺闖江湖。但是造化弄人，放牛班的人莫名其妙地考上市立初中，加上放不下祖母和細漢小弟，只好擱置了「我的志願」。想不到，上初中還不到一個月之後，阿坤接到敗訴的判決，拉著阿昌陪他「跑路到高雄」，阿昌則帶著兩個細漢小弟一起走。

從1965年11月到了高雄市中興街之後，整天家裡不見大人，這就是阿昌「當家」的開始。為了醫治細漢仔流鼻血的問題，阿昌去國民市場向豬肉攤老板阿義買豬肉煮給小孩吃，阿昌回報阿義的「殺豬刀」贏得了名聲，所以在國民市場的訂單不斷，連世界大舞廳都需要阿昌的產品。阿坤還是逃不過被逮進新生街監獄的命運，祖母的纏足小腳同一天被警察打斷—也斷了台南的生計，自稱「兩腳的」阿金則加緊「抽鞭」鞭策「四腳的」阿昌賺錢以養家活口—阿昌這段期間給阿金至少四萬元，足以在聲都戲院買兩百坪土地。

趁著國民市場休假日，阿昌抽空回到台南崇安街，那畫面真的不忍卒睹—台南兩個乾瘦弟弟的模樣，根本不能和在高雄的白白胖胖小弟相比；而且，不能走路躺在床上的祖母全身尿騷味。所以，阿昌決意搬回台南，想不到向來糊塗的阿坤居然答應阿昌放棄他和阿金被高雄國民市場鴨肉攤陳老板「騙走三萬元」的投資。阿昌快速地回到崇安街45號組裝起小工廠—以阿坤之名命名為「成光金屬加工廠」，期望自己的父母不要再受人瞧不起。

每天去立人路「萬隆電動玩具工廠」打工之前，阿昌已經在鴨母寮菜市場和成光工作了五六個小時。想不到，留日博士阿偉和留美財金專家阿祥和電氣專家阿旺組成的「萬隆電動玩具工廠」只撐了三個月，即關門大吉。經過阿昌耐心地說明「會寫名字就有錢」之後，終於教會阿金寫她自己的名字，已經正式登記的「成光金屬加工廠」卻面對茫茫的未來還在奮戰。

阿昌在晚上總是在空白的筆記本寫下：「如果有神，就為我帶來一個像樣的客戶吧！」因為，客人來訂了「萬字戒指」，產品幾天做好了，收了五千元交給阿金就沒了下文；做「卡西瑁」太浪費時間，而且有客人來買「一籮」(144個)，拼死拼活，一個月賺不了幾個錢。最後，天上的神似乎有了回應，帶來了一個美國人，開口就喊：「愛列多(eyelet)、愛列多---」其實愛列多是「哈多瑁」的英文名。

當阿昌跑去成大電機系找姚靜波教授和機械系馬承九老師，研究「運用劣勢」做出符合美國人要求的優良電子用「愛列多」期間，阿金不斷施加壓力，謂：「肖想和美國狼做生意野，攏死甲足歹看野！」可能聖靈與阿昌同在，讓他堅持到和美國人做成生意，也創造出「高雄加工出口區甫開幕即出貨」的歷史紀錄，進而創造了台灣的精密工業。

阿昌1967年捨棄雜物專做「哈多瑁」

自1967年起到1968年，阿昌每月都淨賺數十萬元，他的表哥說：「載阿姨出去，她最煩惱的是『今天這袋錢花不完』----」當年大鈔只有「壹佰元」，沒有五百或壹仟元，阿金塞滿皮包，因為阿昌有太多的工作要做，只能請表哥幫忙載阿金去花錢，聽見的回報竟然是「擔心整包錢花不完」！

阿昌1960年代末帶領郭家翻身的產品

當然從1967年起，全家人豐衣足食，出獄後即使沒牙齒也有富士大蘋果磨汁當飯吃；所以，細漢仔從上小學起即自以為是「天生的公子哥兒」。有個上市公司的朋友，有一天在台北遇到阿昌，說：「到太平橋畔的大宅找你，你那細漢小弟怎麼看都看只看見鼻孔？」阿昌除了表示抱歉之外，也順便提起他到台北「傳道」的緣由。

太平橋(溪頂寮大橋)頭的大宅—台灣精密工業的搖籃

阿昌於1972年，中華民國的台灣已經退出聯合國的情況下，在永康鹽行蓋了三個工廠，以滿足阿坤和阿金的虛榮心，當然引來「黑函」滿天飛。行政院派青輔會秘書長來訪，阿昌也到警總報告，才平息阿坤他們到處招搖的風波。美國客人情商阿昌赴紐約參與開發「衛星接收器」，所以阿昌只得趕緊「盡國民義務」，服完兵役才能出國。然而，被層峰引以為傲的企業，不僅服役期間被阿坤和阿金搞到烏煙獐氣，細漢仔的大學聯考結果：「連一個系所都沒考上！」

阿金則說：「讀冊，越讀越冊啦！考沒大學，就去做工啦！」阿昌和客人談妥價碼，拿了一筆訂金，趕緊把花了千萬元創建的公司資本額從壹佰萬元增資至「六百萬元」；在這之前，鼓勵細漢仔要好好補習，來年考上一個好學校。然後，把五百多萬元交給阿金，認為足夠他們溫飽好幾年，阿昌自己才安心地從松山機場搭飛機出發前往紐約，去為家族的榮耀打拼。

在紐約，阿祥好意請阿昌吃飯，他卻很狐疑地問：「你敢知你老爸是台南最被看不起的人？」阿祥是阿坤的表弟，崇安街45號就是他母親名下的房子。阿祥又說：「聽見阿坤在太平橋頭起大間厝，我特地從紐約跑回去看！」並表示他若非親眼目睹，打死他都不會相信「台南最沒路用的郎竟然能當精密工業公司的董事長」。阿昌當然是站在維護阿坤這邊，那場在紐約的飯局，身為表叔的阿祥被阿昌訓了一大頓，不歡而散！

1998年11月22日，阿昌特地從德國趕回來台南為阿坤慶生；聽說奇美前副董事長張先生身體有恙，一起去安平路去看他，阿坤當場表演一段踢踏舞，顯示身體還很勇健。阿坤拉著阿昌說：「成光還你好嗎？你不在這些年，我很不快樂----」阿坤居然告白式地說起他和阿金利用一個又一個兒子對付阿昌的往事。然而，阿昌和妻子已經根據發明在APEC(亞太經合會)贏得「電商法案」(Steering the E-Commerce)，華爾街的朋友正在遊說阿昌再度登板—講的都不是一般人想像的東西，怎可能回頭再看這被拆成斷垣殘壁，只剩下五百多坪的成光呢？

阿昌因為還有「傳道」的事工，只好約元旦回來載阿坤去台北玩；阿坤在1998年12月31日晚上打電話給阿昌說：「初一有人請我去表演踢踏舞，你不用回來，我初六去台中參加你的『科技與未來』(講座)----」想不到，阿坤在初二即進入奇美加護病房、初四就斷了氣，令阿昌難過了24年。直到去年因阿金去世，阿昌聽見聲聲「呼救聲」，深入探究之後，終於明白1998年11月22日阿坤的臨別真言，對自己那麼長時間的自我催眠覺得太不可思議了！

阿坤離世後自動化賺錢利器被當垃圾處理

李登輝總統為了台灣的正常化，於1993年舉辦「省長選舉」；那時細漢仔在美國已拿得博士學位，那時他的大學室友才剛剛步入政壇，如今已經在角逐層峰大位。回顧過去三十年，一個當年對哥哥說要當「第一等人」的細漢小弟，回首居然一片空白。今天看了六十年前的花童照片，想起好友提醒的話：「飼狗要小心自己的手！」自己放棄少年人應有的一切權益—每天工作二十小時，沒有任何休假，全心全力滿足阿金所謂的「我要乎四腳來追兩腳」，更滿足其他細漢仔的慾望，惟卻辜負上帝的賞賜，真的是應該向天上的神懺悔前愆。

也有俗話說：「三歲看大，七歲看老。」幼年的陰影深烙在心版上，長大以後，因為哥哥創業有成—創造了台南窮人翻身的最佳典範，使得細漢仔變成「盜誇」，三十年後淪為無一技之能的博士；甚至連自己的祖母自1966年2月到1970年10月是因為被警察打斷纏足的小腳才躺在床上由哥哥阿昌在照顧，都不知道。毋怪乎，傳道人要說：「我轉想自己在日光之下所勞碌的一切工作，心便絕望。因為有人用智慧、知識、靈巧所勞碌得來的，卻要留給未曾勞碌的人為份。這也是虛空，也是大患。」(傳道書2: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