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的剪紙藝術

文/郭立昌

(English)

窗外淅瀝，春雨聲響起，轉眼間，2025年又過了十分之一，每年春節總會想起自己的祖母；因為，2月是她被警察打成殘廢的受難月份。今特為文以資紀念祖母，並作詩一首如下：

祖母的一把小剪刀

握把胖胖刀口小小

剪出字體鳥獸蟲魚

剪出她一生的滄桑

祖母的一把小剪刀

郭家的血淚紙中雕

為義飽受踐踏肆虐

失去丈夫兒子家當

祖母的一把小剪刀

剪不斷貪腐的猖狂

剪不住滿腔的惆悵

剪不回失去的榮光

祖母放下那小剪刀

細弱的手捧起殘湯

仰天誠心感謝上蒼

剪紙傳承化作成光

剪紙是藝術

我的祖母郭陳淑貞(1896-1970)，只要拿起握把大大、刀口短短的小剪刀，就能剪出各式各樣唯妙唯肖的文字和鳥獸蟲魚，別在綢布成為喜幛，賺錢養活一家人。纏足的祖母佝僂著弱小的身子，辛苦地在木板床上剪紙賺錢，最主要的原因是我的父親(簡稱阿坤)不想賺錢，我的母親(簡稱阿金)沒有賺錢能力，又生了六個小孩，食指浩繁，老祖母只得一邊照顧孫子，一邊毫不歇息地剪呀剪，希望一家人有頓飯吃。

祖母與剪紙的小剪刀

我曾經和藝術家朋友探討：「祖母是個『剪紙』維生的老婦人，還是藝術家？」有人提起梵谷曾經為生活所迫而作畫維生，梵谷絕對是藝術家，當然我的祖母也是藝術家—她透過眼睛的視覺反射至手中的小剪刀，外顯到內化，就能剪出唯妙唯肖的作品，完全符合藝術家的特質。

歸納藝術家的特質，如下：

1. 創造力與技藝—藝術家的核心特質：

能夠徒手用小剪刀剪出精細的文字、鳥獸虫魚，並將其別在綢布上製作成喜幛，拿出去賣錢，這不僅需要卓越的手工技藝，還需要極高的審美能力與創造力；這種對細節的掌控和對藝術形式的理解，已經超越了單純的手工勞作，達到了藝術創作的層次。

2. 細緻與堅忍：

剪紙不僅是一種裝飾，更承載了文化和美學。剪紙製作喜幛，這是我國傳統文化中極具象徵意義的藝術形式；這樣的作品不只是實用品，而是具有文化價值的藝術品，能夠傳承並影響後代。先祖母在惡劣的環境下，仍能聚精會神地剪下每一刀，使作品呈現價值，這對我在1966年就能親製精細的零件與美商做成生意有很大的影響。

3. 民間藝術與生活的關聯

許多偉大的藝術家，特別是民間藝術家，最初都是為了生計而創作；例如畫家梵谷(Vincent van Gogh)曾為生存作畫，雖然生前貧困，但如今被譽為藝術巨匠。先祖母憑藉剪紙來養家活口，並沒有被環境打倒，但她的作品充滿藝術價值，帶來喜慶，這與那些「純為藝術創作」的人沒有區別。

4. 影響力與傳承

雖然，祖母的作品沒有流傳到更大的藝術市場，但對於家族、社會來說，她的剪紙代表著一種文化的延續；因為從小看她為生活而剪，我扮演小送貨員，學會了交易的重要性，也才能夠當家之後翻轉郭家的命運。如果她的技藝和作品能夠被紀錄或傳承，將是民間藝術的一大貢獻。所以，未來「藝術奧林匹克」(Art Olympics)的第一個獎項，將規劃為「剪紙藝術獎」，讓更多人在人工智慧的時代認識這種珍貴的傳統藝術！

析探剪紙的藝術性，它是「民間工藝藝術」(Folk Art)和「視覺藝術」(Visual Art)的一部分。歸納其關鍵原因如下：

1. 創意與美學價值

剪紙是一種「視覺藝術」表現形式，透過細緻的剪裁、鏤空與對稱設計，展現圖案的美感。剪紙作品常以人物、動物、花卉、吉祥圖騰為主題，傳達美學價值與藝術情感。達到上述境界，絕對需要天賦和巧手。

2. 文化與歷史價值

剪紙歷史悠久，最早可追溯至兩千年前(約漢朝時期）。它不僅是一種手工藝術，更承載了豐富的文化象徵，像我國的剪紙常用來表達喜慶(如春節、婚禮)、祈福與宗教信仰，因此具有重要的文化與歷史價值。

3. 技巧與工藝

剪紙需要高超的手工技巧，藝術家必須運用剪刀或刻刀，心隨意轉地以「陰剪法」(剪掉背景留下圖形)或「陽剪法」(剪出圖形本身)，創作出細膩而獨特的作品。這與其他藝術形式，如雕刻、版畫等有異曲同工之妙。

4. 表現形式的多樣性

剪紙不僅是一種獨立藝術，也與建築、服裝、設計、舞台布景等結合，形成跨領域的藝術創作。例如，許多現代藝術家將剪紙應用於裝置藝術、現代插畫，甚至發展出「數位剪紙藝術」(Digital Papercut)。

5. 國際認可

2009年，剪紙藝術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列為「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這進一步證明剪紙在藝術與文化領域的國際地位；假如先祖母的作品能被保留下來，將使台灣的文化遺產變得更為豐富。

總之，剪紙不僅是手工藝，更是一種獨特的藝術形式，融合了美學、文化、技術與創意；它與繪畫、雕刻、設計等其他藝術形式一樣，具有深遠的影響力。因此，我們可以明確地說：「剪紙絕對是值得推廣的藝術。」

郭家的故事

阿坤是個工藝奇才，只是AB型的浪漫性格使他不知輕重。1950年，蔣介石來台灣抓匪諜，阿坤全力營救那匪諜，居然陷入一場莫名其妙的13年纏訟；不願意學習國語的阿坤，必須迎戰強大的敵人，幸好纏訟初期有位名為「李模」的律師幫他，後來李模先生考取公費赴美國哈佛大學留學，阿坤就陷入絕境，整個人變得非常地怪異—只要接到傳票即臉色鐵青、癱在牆角大罵三字經，然後出去找人來把謀生的設備全部送走，家中斷炊之際，只有祖母的小剪刀變成全家存活的唯一管道。

阿坤曾經想訓練他的長子拿尖嘴鉗，把腰帶的頂針封口，可惜小孩子怎麼弄都做不來，氣得他一巴掌下去，罵道：「拾角，沒路用的腳笑！」阿坤的次子—就是我，拿起尖嘴鉗，很快地做好了一堆頂針，他眼睛一亮，從此父子倆就玩到一塊，一起從崇安街奔跑至沙卡里巴，到阿坤大姐的天元布莊玩。大姑也是我的乾媽，每次帶我們吃東西，還會塞個五毛錢給我。

小時候，家裡常有人送來紅色紙、金色紙—包括「天元布莊」，祖母拿起她的那一把小剪刀，剪呀剪的，就有一大疊的字和吉祥物，在昏黃的燈光下快速地別在布上，成為喜幛；隔天，可能某家人娶媳婦或嫁女兒需用，送走喜幛就有微薄的收入，祖母就可以請後面的寶珠阿姨幫忙買一把青菜和米，讓空空的飯桌有點食物，餵養她的孫子。

趴在木板床上，看著祖母把一張紅紙摺疊起來，用剪刀剪了幾下，張開來就是一個「字」—很多筆畫的吉祥字；我以為自己擅用尖嘴鉗，應該可以幫祖母剪紙，但是聽完祖母的說明，怎麼剪都是剪成廢紙。此時，才知道看來簡單的剪紙也是需要天賦，而我沒有做「細活」這方面的天賦，就只能往銼刀/榔頭/鑽頭等「粗工」方向去鍛練了。

1965年初，美援會的李國鼎先生被任命為經濟部長，台南的《中華日報》報導：「李國鼎部長在高雄前鎮填海造地，去美國招商來投資。」我可能是全台灣最注意這則新聞的人。於是，加緊鍛練自己的技藝，到了六月公園小學畢業之前，我已經能獨力做出精密的深拉筒連續沖模，製造合適的自動送料機構，組裝自動化設備，生產出電子產品所需的精細「哈多瑁」(Eyelets)。

可惜，還是沒人來買，家中的生計仍然得靠祖母的小剪刀剪紙維生。

即使資源欠缺，祖母仍努力地剪呀剪，擠出錢供拾角去補習，期望她這個長孫能考上個初中，可惜希望落空了；但是，放牛班的我在畢業前的初中聯考，突然被向來勢利的小學導師丘森然叫去參加初中聯考—他出的報名費，條件是：「一定要去考試。」我居然莫名其妙地考上市立初中，丘老師很高興地拿來一本英文字典送我。

祖母看連考了兩年的拾角一個私立學校也沒考上，把我叫過去說：「阿昌啊，你們現在還沒有身份證，你把初中讓給你哥去讀好嗎？」那年剛好有間私立城光初級中學成立，免試即可入讀，祖母的提議才作罷。

想不到，初中才上了一個月，阿坤就拉著我丟掉書包跑路到高雄，因為他接到敗訴的判決書，越想越不甘願—特別是牢獄之災。然而，來到了高雄，租了國民市場後面中興街16號的房子，因為每天不見阿坤和阿金的蹤影，便成我必須當家，賺錢支付全部的費用，加上照顧兩個細漢的幼弟。

1966年春節的故事

1966年春節，外頭大紅燈籠高高掛，厝內卻冷清清，阿坤拉著我講了一夜的話，說他很想念祖母，要回台南看老人家，臨走前對我說：「爸爸不在後，這個家就是你的責任了！」結果，他回到了崇安街45號，就被四名威猛的警察給逮捕了，戴上手銬腳鐐，準備拖行至成功路，纏足的老祖母哀求警察，居然聽見一聲：「靠腰啦！」她被警察用力一拉從台階上飛落崇安小街，跌斷小腳，從此再也沒站起來過，她從此再也不能拿起小剪刀剪紙賺錢了。

那晚，阿金來到高雄中興街，把我賺的錢全部拿走，甚至米罐的米也倒空帶回台南。因此，我只好替國民市場的鴨肉攤的陳老板做了一個注水唧筒，開始幫他幹起在鴨屍注水的勾當，賺比一般工人高幾十倍的賞賜，好讓阿金帶回台南養活家人。幸好，有人來買小油燈，收到五千元轉手就給了阿金。接著又有人來買「卍」字戒指，五千元到手又給了阿金。

趁著市場休假那天，我趕回台南，只見祖母躺的床榻充滿尿騷味，四弟趴在床邊，滿臉烏青，三弟不知行蹤；回到高雄，我開始整理甘蔗板工廠的傢俬，叫了一台卡車搬回台南。一家團圓，總比分拆兩地強。

照顧祖母的時候，發現她的身子相當地輕，因為阿金下令她必須「吃素」，祖母什麼都沒說即接受；不過，很奇怪的是，還未滿13歲的我好像腦裡充滿了祖母的巧思，雙手越來越靈巧。我從高雄帶回來的「成光金屬加工廠」，從來就不缺訂單；但是，錢總是不夠用，每晚睡前我在默禱後，就在空白筆記本上寫下：「如果真有祖母口中的天父，就請祂帶來一個像樣的客戶。」

果然不久之後，我竟然在眾多競爭者中脫穎而出，我親手做的精細哈多瑁是唯一通過嚴苛要求而被美商接受的產品—據說我的產品是「最高機密」；後來解密才知道是用於阿波羅火箭之中。從1967年起，我給一家人開始過著富足的生活，但最遺憾的是「祖母被警察打斷的腳永遠治不好」。

建造郭家的第一間房子

1969年，我在公園路451巷建成了郭家被傾覆32年後的第一間房子，我把二樓隔成「田」字型—三大房一大廳，靠東南的那間特地隔出三分之一，準備給祖母住，讓最孝順的阿坤就近照顧。但是阿金卻喝斥道：「那老人再活也沒幾天，把她丟在崇安街就好---」經過再三地溝通之後，阿金才准我叫三輪車載祖母入住公園路的厝—但她只能住在我的工作室一隅。

直到祖母1970年10月25日辭世的一年多時間，她每天就在我的身邊；每每夜深人靜，我從夜校回來還在為明天的工作備料時，老人家總會講起她當主母那27年的時間，祖父郭標的和美貿易行的盛況—那簡直是個遙不可及的企業帝國。

祖母對於龐大的家產旁落，奴婢的背叛，兒媳的不孝等等，倒是從來沒有任何表示；惟每次扶她坐起來時，總會看她望著門出神。有一次，老人家流著淚說：「我最放不下的是你二伯坤玉。日本人說他已經戰死了，卻什麼都沒有送回來，阿昌啊，你以後要想辦法找到你二伯，葬在我身邊。」原來她最掛心的是那被強徵去新幾內亞戰場赴死的兒子。

我曾經在APEC遇到安倍晉三，向他提起二伯郭坤玉的事；他答應的事，後來都沒做到。不過，我和內人丁玲虹還是想盡方法，取得二伯的兵籍號碼，把他迎靈回到富貴南山(台南的靈骨塔)，與祖母同住。

結語

以前我倡議「藝術奧林匹克」(Art Olympics, Art-O)時，第一個想到的獎項就是「剪紙藝術獎」—期望用以藉此紀念祖母在困境中的堅忍不拔，她的精神至少感動了天地，使我有天賜的能力在1974年創建「成光精密工業有限公司」，進而有機會創造台灣的精密工業。祖母的精神也感動內人，發明了「非接觸式傳智晶片」，組成「電商系統」，為人類帶來嶄新的21世紀，也希望能在人工智慧的時代點亮人性的光輝。

總之，祖母郭陳淑貞的剪紙藝術，不僅撐起了一個困頓的家，更在無形中鍛造了後世的精工技藝。她用一把小剪刀剪出生計，我則承襲她的堅毅與細緻，以鐵鎚、鑽頭和鋼鋸走向精密工業之路。從剪紙到晶片，從生存到創新，祖母的精神跨越時空，影響了科技發展，並透過電子商店系統與非接觸智慧晶片，推動全球電商與微企發展，至今仍在改變世界。

祖母的小剪刀

剪出了血和淚

剪出了春風吹

枯木萌生新芽

新芽開花結果

深深影響世界

作者郭立昌早年創造台灣的精密工業，為APEC領袖會議代表、第三部門專家，倡議「反貪腐(AC)/ 非現金(Cashless)/ 電商(E-Com)/ ICT/ IPR/ IIA-TES/ 微企(MB)…」贏得國際法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