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肥皂與精密製造

文/郭立昌

孟子說：「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告子下) 在極端惡劣的環境下，如果有從「天」而來的揀選，那些有回應問題能力的人，即使是最難的任務，仍然可以克服萬難達成使命目標。

今天有人提起「南僑水晶肥皂」有益於過敏皮膚。南僑水晶肥皂以椰子油/棕櫚仁油/芥花油等加「鹼」(海鹽中的氫氧化鈉)製成；但對我而言，它是我用來作「精密金屬加工潤滑作用」的工具，讓美國人來台投資不至於鎩羽而歸，翻轉了一個貧困家庭的命運，進而創造了台灣的精密工業，發明全球電商產業及非現金系統，造福鄉親及貢獻世界，譜寫台灣經驗的傳奇篇章，意義非凡。

少年阿昌在甘蔗板工廠創造台灣的精密工業

1965年1月，中華民國迎來一位新經濟部長—李國鼎先生；李部長甫就任即宣布在高雄前鎮建造「加工出口區」(KEPZ)—從《中華日報》讀到這則新聞後，我每天勤練自己的技藝，因為聽說會有美國人來加工出口區投資，會用到「精細哈多瑁」(Super-fine Eyelets)—這正是我已經花了兩年勤練的工夫所能做的物件。

1965年11月，我居然陪父親從台南跑路到高雄，租了苓雅區中興路16號一間透天厝；我用甘蔗板在屋後的空地圍了一個空間，當做小工廠—取名為「成光金屬加工廠」，繼續編織我用「精細哈多瑁」和美國人做生意的春秋大夢。

不過，仍然沒有人來買「精細哈多瑁」，只能做一些市場/舞廳/廟寺需要的產品，賺錢維繫一家九口活下去。

郭立昌1960年代的「精細哈多瑁」製品

父親只進來過甘蔗板小工廠一次，說他「快絕氣了」！沒一分鐘就離開了；因為，「甘蔗板」這個簡陋建材無法開窗，圍起來的小工廠是個密封的空間，但它卻是少年阿昌改變台灣命運，以及改變美蘇太空競賽結局的練功房。

會有開發「精細哈多瑁」想法，是因為有個自稱大同公司採購課長的人，來到台南市北區崇安小街，說他們公司要買「冷氣機散熱片」；我的父親血型AB，只要有人來告訴他：「這物件沒人做！」他會很瀟洒地即刻丟棄手中賴以維生的產品，去研究怎麼做出這沒人做的物件！

沒多久，我幫他把「冷氣機散熱片」做了出來，兩個父子像呆子那樣扛著6裁的紙箱，裝著樣品，搭台南發的尾班火車，搖搖晃晃整夜到天光；抵達台北大同公司時，才知道被騙個精光，父子倆扛著大紙箱，汗如雨下地從延平北路走到了台灣療養院(台安醫院)，向表姑丈借錢搭火車回台南。

表姑丈是父親的同學，表姑是祖母的哥哥—大舅公的女兒，父親是他們的媒人；表姑丈和表姑很熱情地留我們住一晚。電氣專家的表姑丈和父親吃力地移動叫「電視機」的大木櫃，他拿出「螺絲起子」卸下後板，指著裡頭密密麻麻的零件，說：「坤卸，做這些部品可能會賺錢----」

很難想像的是，父親只在那晚看過電視機裡頭的樣子—我只看見許多發燙的真空管；他回到台南又在鴨母寮菜市場起了一個互助會，拉著我進進出出，不久又有一套機器和模具出現。

不過，銅料放進加工位置，卻無法抽製出產品來。父親歪著頭，疑惑地說：「おかしね（奇怪）？可以抽散熱器，怎麼抽不出這個細哈多瑁？」研究了一段時間，發現原本抽製散熱器的潤滑劑用「一般機油」即可，那是因為「直徑大於長度」—後來我賦予「淺拉筒」的名稱；而這個將要用於電視機的小零件是「長度大於直徑」—稱之為「深拉筒」。

我們認為：「機油的『厚度』影響加工！」起初設法稀釋，卻仍然無效。於是開始使用「花生油」，看看效果如何？雖然開始可以看見「成型」的樣子，但結果仍不理想。所以繼續尋找其他的潤滑劑。

幾天後，父親突發奇想—使用「肥皂」！於是，我走到斜對面的阿國嬸那裡，賒回來各種的肥皂。

不過，只把肥皂加水和在一起，潤滑效果等於「無」。某日放學回來，入門就看見一堆的鍋子，祖母把每個牌子的肥皂切片放進鍋裡去煮。那時崇安街45號有三戶人家，中間那戶的洛陽，路過說了一句：「啊！坤成瘋了！」的確，AB血型的父親確實有異於常人。

肥皂切片和水煮沸後，放過一個晚上涼了，會變成「果凍」的樣子。勺幾湯匙用水稀釋，經過測試之後，「南僑水晶肥皂」的潤滑效果最佳，那個新開發的「精細哈多瑁」深拉筒產品終於可以深抽成型，做出了樣品。然而，經過一年又一年，卻沒有人來買。

現在還買得到的南僑水晶肥皂

最重要的是，1965年6月驪歌聲響起之前，我已經能夠獨力地做出極其府複雜的精細模具，快速地把機器分解結合，校正好機台，組裝自動送料機構，做出一粒粒「精細哈多瑁」。

「快速地把機器分解結合」是有原因的。因為父親的「匪諜案」，自從他的律師李模先生—《龍的傳人》李健復的爸爸赴美留學之後，不識「國語」的他，官司就一直敗訴—這也是他每次接到傳票就氣到癱在牆角，然後大罵三字經，再去找人來把謀生的設備搬走的原因之一。他這一生最後做的這套機器，要求我在一小時之內必須「分解結合」，以備隨時跑路之需。因為機器拆解了，容易搬遷。

後來，我真的利用這套自動沖床，裝上我發明的「ㄇ字複製法」做的連續模，脫貧轉富，洗刷父親受過的各種恥辱。

郭立昌改良來脫貧轉富的自動沖床

到了高雄後，父親每天都不知去哪裡—可能是現代醫生說的「罹患憂鬱症」吧？中興街16號的厝，變成我必須打理一切—包括照顧兩個未上小學的幼弟。晚上回來睡覺，每每聽父親哀嘆：「足歹運，做的都是『歹鐵仔』(廢物)！」

即使沒人來買「精細哈多瑁」，我還是把機器當作寶貝，利用它做出了「戒指/領帶夾/絞鏈/燈頭/燈座/夾子…」等等的產品。在父親被惡意逮捕進新生街監獄後，母親來拿錢時絕不讓她空手而回—少則七八百元、多則五六千元。

那時國民市場的拔鴨毛工人月薪30元，聲都戲院旁的土地壹坪不到200元。

每天凌晨二時，我就到國民市場幫鴨肉攤的老板陳炎登殺鴨注水—有一筆固定的收入。每天下午，開始做中興街甘蔗板工廠裡的工作。一天至少工作20小時。

《台灣新聞報》持續報導「高雄加工出口區」的新聞，但每次到公園路買殺肉貨，左轉成功路南下，沒有一次能找到加工出口區，問了許多人也沒人知道。不過，到了殺肉場或五金行，我都會從口袋裡拿出自製的「精細哈多瑁」給老板，自我介紹：「我姓郭，做這個，到國民市場就找得到我----」每個拿到樣品者都驚訝地異口同聲說：「哇！這麼細！」

每天都不敢懈怠地鍛練技能，準備迎接朝陽升起時。同時，設法改良父親使用圓規做的「連續模」無法大量生產的缺點—做100個哈多瑁，模具就毀了。

在甘蔗板的密不通風的空間裡，我終於悟出「ㄇ字複製法」，只靠一台小鑽床做出來的連續模，不但不需要像父親做的需要「調整」，後來證明還能生產到100萬個。

靠一台小鑽床做出精細連續模

當然，和水煮沸過的「南僑水晶肥皂」，發揮了關鍵的潤滑作用。

當年的銅材品質相當地差，去和金泉成陳老板研究增加長度—從1公尺延長至6公尺；他提供的銅板寬度在150 mm，我使用的寬度僅「10 mm」，所以需要「分條」為14條—每次分條時，厚度0.15mm的銅板往往裂成三四層—這會傷到模具，也影響產品品質；所以南僑水晶肥皂的「潤滑劑」在生產過程中起了很大的保護作用。

堅持到了1966年12月，我真的用親手製的「精細哈多瑁」和美商全球電子公司做成生意。客戶居然叫我不要說出去，因為我賣給他的精細哈多瑁是「最高機密」。幾年後，美國客戶才告訴我：「因為你這個『精細愛列多』，阿波羅4號才飛得上天，美國才贏得太空競賽；而你是當年全世界唯一做的出合格愛列多的人。」愛列多(eyelet)和哈多瑁(ハトメ)只是英文和日文的叫法，其實是同樣的物件。

接下來兩年(1967-1968)，我把握「真空管的末期」，平均每月收入數十萬元，在公園路451巷建造了郭家被奴婢和日本人毀滅後的第一間房子。

即使1969年因「真空管被淘汰」導致我的客戶都沒生意，但我卻可以「無償地」(免費)幫他們開發新產品。例如在困境中幫助過我的晉桑(幸福電器)，他的莊廠長幾乎每天都來國姓里的「成光金屬加工廠」報到，幫他們開發的「塑膠電風扇」送到美國全都碎了；我居然有能力幫他們去紐約處理善後，拿回一台「電晶體產品」的樣品。因為這個「電晶體產品」的成功，引領1970年代台灣的經濟發展。

幸福牌電晶體手提收錄音機

又因為「電晶體產品」訂單大量湧進台灣，日本供應商的邏輯相當令人不解—說漲價就漲價/說斷貨就斷貨；審思再三，只好提前啟動建廠計畫—在永康鹽行中正南路360巷建造三個廠。

原本360巷只有一家「正一紙器」，其董事長張麗堂先生來了解，發現生產應用材料的三個廠竟然是同一人所建，我們因此成為朋友。想不到，翌年(1973)他選上台南市長，希望我們能幫他和加州「聖荷西」(San Jose)締結姐妹市。由於兩市的互訪，讓大家知道「聖荷西是矽谷的中心」，啟動了「台灣-矽谷夜未眠」，譜寫「世界科技之都」的篇章。

江湖傳言：「科技之都在矽谷，矽谷科技來自成光。」

某日，工廠有人打電話來，嚇得聲音都發抖，說有「行政院大官」來訪—飛奔過去，原來是青輔會秘書長梅可望先生(又稱梅校長)來了解情況。多年後，梅校長談起往事，原來是管不住自己嘴巴的先父，吹噓他「買了大片的土地」，警總接獲黑函檢舉。當我介紹梅校長看「偏向軛」製作過程時，他看見加工時有汁液噴出來，問：「那是什麼？」我答：「特製藥水。」其實是「南僑水晶肥皂」加工過的潤滑劑。

梅校長和作者—半世紀的老朋友

另外抽製比髮絲還細的「微細導線」，又被眼尖的梅校長看見「藥水」；他笑著問：「這也是特製藥水吧！」總之，加工過的「南僑水晶肥皂」作潤滑劑，用於金屬加工，特別是「深拉筒及精抽」方面，勝過其他的油品；此外，因為金屬零件製作之後，必須「清洗→電鍍」，才可用於電子電器，「藥水」不沾粘/易清洗，所以電鍍後的品質極佳，而且「醣烴均衡」，比較環保。最大的重點是，「藥水」的成本低廉至幾乎可以不必考慮成本。

當大家為中華民國退出聯合國而紛紛設法逃離台灣時，我居然有幾個理由加起來， 1974年繼續在永康中央路61號創建「成光精密工業有限公司」；行政院長蔣經國先生親自來訪。

他問道：「你用最簡單的一句話告訴我『精密工業』是做什麼的？」想了一下，我答道：「就是把東西做得很小！」他除了鼓勵善用我們的技術幫政府做「國民外交」之外，還送來一個「利用厚生」的扁額，向大家宣稱：「郭立昌是台灣精密工業之父，很善於運用資源嘉惠眾生！」

隨後，中科院有一組人來研究如何落實經國先生的「國防自主」政策。

和水煮過的「南僑水晶肥皂」讓我創辦的「成光金屬加工廠」，留住了帶著全部家當十萬美元來台創業的美國人，幫他在高雄加工出口區(KEPZ)甫開幕就能出貨，成為台灣第25名出口績優商，進而運用「成光精密工業有限公司」幫他到「紐約證交所」(NYSE)股票上市成功，成為「全球頻道之王」。

由於種種緣故，讓我有機會遷居台北，教導後進「精密金屬加工技術」，「特製藥水」也被廣泛地應用著。最主要的是，幫助鄉親改變「觀念」—成本高的東西，不一定適用。

川普(Donald Trump)傳來的電郵，經常說：「I need your advice(我需要你的建言)！」去年11月起，我真的給他「IIA-TES」的建言，倡導技術教育及精密製造業的發達，有助於實現MAGA(讓美國再次偉大)政策；日前，財政部長貝森特(Scott Bessent)終於在會議中首度提起「Precision Manufacturing」(精密製造)。

小結

梅校長曾經說：「你是上帝揀選來做工，造福世間的人。」完全符合孟子的增益說。

孔子說：「人能弘道！」由於警覺到自己生長的家可能隨時被摧毀，所以自1962年開始勤練技藝，因緣際會，而能為台灣創造精密工業；我在奪產政變後，到台北還能開班授徒，把精密製造技術廣事傳播，累積資源進行社會責任投資(SRI)，進而創造出影響更為深遠的電商產業和非現金系統，透過APEC各級會議倡導，成為人類史最高價值的產業，創造大量的工作機會，造福世人。

作者郭立昌早年創造台灣的精密工業，為APEC領袖會議代表、第三部門專家，倡議「反貪腐(AC)/ 非現金(Cashless)/ 電商(E-Com)/ ICT/ IPR/ IIA-TES/ 微企(MB)…」贏得國際法案。